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教材的力量
梁 衡
人民教育出版社建社60周年時,約我以課文作者的身份談點感想。我首先想到的是教材的力量。
中小學教育就是要教學生怎么做人,而教材就是改變人生的杠桿,是奠定他一生事業(yè)的基礎。記得我小學6年級時,姐姐已上高中,我偷看她的語文書,里面有李白的《靜夜思》、白居易的《賣炭翁》,抒情、敘事都很迷人,特別是蘇東坡的《赤壁賦》,讀到里面的句子“清風徐來,水波不興”,“縱一葦之所如,凌萬頃之茫然”,突然感到平常的漢字竟能這樣地美。大概就是那一刻,如觸動了一個開關,我就迷上了文學,奠定了一生事業(yè)的走向,而且決定了我緣于古典文學的文章風格。近數(shù)十年來,我也有多篇作品入選語文教材,與不少學生、教師及家長多有來往,更讓我感覺到了教材是怎樣影響著學生的一生。
我的第一篇作品入選教材,是1982年選入初三課本的《晉祠》。當時我是《光明日報》駐山西記者。地圖出版社要創(chuàng)辦一種名為《圖苑》的雜志,報社就代他們向我約稿,后來雜志中途下馬,這稿子就留在4月12日的《光明日報》副刊發(fā)表了,當年就入選課文,算是陰差陽錯。那年我36歲,這在“文革”十年內亂之后青黃不接的年代算是年輕人了,我很有點受寵若驚。多少年后我在《人民日報》社任副總編,一個記者初次見到我,興奮地說:我第一次知道“璀璨”這個詞就是學你的《晉祠》。他還能背出文中“春日黃花滿山,徑幽而香遠;秋來草木郁郁,天高而水清”的對仗句。這大大拉近了我與年輕人的距離。我一生中沒有當過教師,卻總常被人叫老師,就因為課文里的那幾篇文章。一次我在山西出差碰到一位年輕的女公務員,是黑龍江人。我說,你怎么這么遠來山西工作?她說:“上學時學了《晉祠》,覺得山西很美,就報考了山西大學,又嫁給了山西人,就留在這里工作。想不到一篇文章改變了我的人生。”那一年,我剛調新聞出版署工作,陪署長回山西出差去參觀晉祠,晉祠文管所的所長把首長晾在一旁,卻和我熱情地攀談,弄得我很不好意思。原來,他于中山大學畢業(yè)后在廣州當教師,教了好幾年的《晉祠》,終于心動,調回家鄉(xiāng),當了晉祠文管所的所長。他說,我得感謝你讓我與晉祠結緣,又送我一張很珍貴的唐太宗《晉祠銘》的大型拓片。他說上午一位領導剛來過,我都沒舍得送他?!稌x祠》這篇課文一直到現(xiàn)在還使用,大約已送走了30屆學生,這其中不知還有多少故事,可能以后還會改變一些人的人生軌跡。而我沒有想到的另一個結果是,晉祠為此也大大增加了游客,帶來了更大的知名度和經(jīng)濟效益。常有北京的一些白領,想起小時的課文,假日里就自駕游,去山西游晉祠。有了這個先例,不少風景名勝點,都來找我寫文章,說最好也能入課文。最典型的是貴州黃果樹景區(qū),我曾為他們寫過一篇《橋那邊有一個美麗的地方》,他們將文章印在畫冊里,刻成碑立在景區(qū),印成傳單散發(fā),還不過癮,一定要活動進課文。我說不大可能了,他們還是專門進了一趟北京,結果也沒有下文??梢娊滩脑谌诵哪恐械牧α?。
時隔21年后,2003年我的另一篇寫瞿秋白烈士的散文《覓渡,覓渡,渡何處》又被選入高中課本。對我來說,從山水散文到人物散文,是一次大的轉換,這在讀者中的反響則更為強烈。后來我的母校人民大學出版社就以《覓渡》為書名出了一本我的散文集,發(fā)行很好,連續(xù)再版。秋白是共產(chǎn)黨的領袖,我的這篇文章卻不是寫政治,也不是寫英雄,是寫人格,寫哲人。我本來以為這篇文章對中學生可能深了一些,但沒有想到那樣地為他們所喜愛。我們報社一位編輯的朋友的孩子上高中,就轉托他介紹來見我。想不到這個稚嫩的中學生跟我大談黨史,談我寫馬克思的《特利爾的幽靈》。北京101中學的師生請我去與他們見面,他們興奮地交流著對課文的理解。一個學生說:“這是心靈的告白,是作者與筆下人物思想交匯撞出的火花,從而又點燃了我的心靈”。在小禮堂里,老師在臺上問:“同學們,誰手里有梁老師的書?”臺下人手一本《覓渡》,高高舉起,紅紅的一片。當時讓我眼睛一熱。原來這已形成慣例,一開學,學生先到對面的書店買一本《覓渡》。人民大學出版社的同志說:“我們得感謝人民教育出版社,他們的一篇文章為我們的一本書打開了市場。”這篇課文還被制成有聲讀物發(fā)行,又被刻成一面12米長、兩米高的大石碑,立在常州瞿秋白紀念館門前,成了紀念館的一個重要景觀,因此也增加了更多瞻仰者。胡錦濤等領導人也駐足細讀,并索要碑文。研究人員說:“宣傳先烈,這一篇文章的作用超過了一本傳記。”紀念館旁有一所小學就名“覓渡小學”,常舉行“覓渡”主題班會或討論會,他們還聘我為名譽校長。因此還弄出笑話,因這所小學是名校,入學難。有人就給我寫信,托我這個“校長”走后門,幫孩子入學??傊?,這篇課文無論是傳播秋白精神,還是附帶提高當?shù)氐闹榷计鹆撕艽蟮淖饔谩?
我還有其他一些文章入選從小學到大學的各種課本和師生讀本,以寫人物的為多,如《大無大有周恩來》、《讀韓愈》、《讀柳永》,還有寫辛棄疾的《把欄桿拍遍》、寫諸葛亮的《武侯祠》、寫王洛賓的《追尋那遙遠的美麗》、寫一個普通植樹老人的《青山不老》等等。而影響最大的是寫居里夫人的《跨越百年的美麗》,分別被選進了13個不同的教材版本中。其次是《把欄桿拍遍》入選華東師大版高中語文等7個版本,上海一個出版社以此為契機,專為中學生出版了一本我的批注本散文集,就名為《把欄桿拍遍》,已印行到第11版。這些文章主要是從精神、信念、人格養(yǎng)成方面指導學生,但讀者面早已超出了學生而影響到教師、家長并走向社會。我的其他談寫作的文章被選入各種教師用書,有的老師從外地打長途來探討教學。一個家長在陪女兒讀書時看到課文,便到網(wǎng)上搜出我所寫的文章,到書店里去買書,并激動地寫了博客說:“這是些充滿陽光的、讓孩子向上、讓家長放心的文字。”有的家長把搜集到的我的文章寄給遠涉重洋在外留學的孩子,讓他們正確對待困難、事業(yè)和人生。這也從另一方面反襯出目前社會上不利孩子成長、讓家長不放心的文字實在不少,呼喚著作家、出版家的責任。
同樣是一篇文章,為什么一放到教材里就有這么大的力量呢?這是因為:一、教科書的正統(tǒng)性,人們對它有信任感;二、課文的樣板性,有示范放大作用;三、課堂教育是制式教育,有強制性;四、學生可塑,而且量大,我國在校中小學生年約兩億。教材對學生的直接作用是學習語言文字知識,但從長遠來看,其在思想道德方面的間接作用更大。這是一種力量,它將思想基因植入到青少年頭腦中,將影響他的一生,進而影響一代人,影響一個國家,一個民族。